（）下课铃过后，高三、二班班主任老师艳萍和往常一样，夹着教案拿着课本，快步地走回语文教研组。四十五分钟的授课，使她舌干口渴，拿起壶来倒了一杯水。这已成为她的一个习惯。
就在她举杯欲饮之际，突然听到校部小王卓的喊声：“艳姐，校长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。”
“有啥事?”
“好事。”
“我能有什么好事?”
王卓拖腔作势地说：“如果你想先知道，就得我先告诉你。”她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，“我先告诉你，你就得先请我吃一顿。”
“你这个丫头，就知道吃。”艳萍憨意地笑了。
艳萍与王卓，日常交往至深，彼此亲如姐妹。每当艳萍心里有苦楚时，第一个发现的人，就是王卓；第一个知道的人还是王卓。
王卓是个大姑娘，二十**还没有处对像。在同事中，第一个为她着急的人就是艳萍。
“艳姐，不是我不想告诉你，只是临来通知你前，校长特意向我作了交待，只他一个人告诉你，别人不可；反正也不差那么几分钟，你呀就忍着点吧。”王卓边说边笑，她笑的是那样一本正经，又是那样的使鬼眼。
“好吧，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。”
艳萍来到校长室，年过半百的丛校长，将一杯水送到她的面前。
“今天请你来，是告诉你件事，是件好事；不，说准确点，是件喜忧参半的事。”丛校长若有所思，停顿了片刻。又说：“你要有思想准备，他已丢掉了一切，现在需要的是鼓励，天无绝人之路。道路曲折，前途光明。”
艳萍被丛校长突如其来的、没头没脑的话语给搞呆了，傻傻地望着校长。心里忐忑不安，顿时不由得紧张了起来。
忙问：“校长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艳萍焦急的神色，恳求校长快告诉她。
“法院下达了你爱人陆仪刑满释放通知书。11年的监狱生活，现在出来摆在他面前的事物，都是新鲜的；他已被双开除。需要从头开始生活。你要关怀他，鼓励他重新迈开生活的双脚，踏出一条新的生活之路。
你会记起刘禹锡的‘沉舟侧畔千帆过，病树前头万木春’这一千古名句所寓的哲理，我也相信你会‘暂借杯酒长精神的。”’
丛校长说着说着站了起来，摆着手势，用坚定的话语说：
“惩前毖后，治病救人。一个人在生活道路上出了问题，栽了跟头，犯了严重地错误，只要有悔意，就不能一棒子打死，要留有出路，这是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一个原则。我看这一点，今天也适用于你对待陆仪。”
他始终认为，陆仪这个人本质不错，有理想，有抱负，有头脑，有才干，有干劲，是个人才。只是在一念之差，毁了他的前半生。
校长又安慰说：“家中又多了一个吃饭的人，四个人靠一个人工资生活，困难可想而知；只要你坚强起来，一定能够挺过去。”
艳萍不语，低垂着头。泪水从她那浸满忧患，却又亮溢坚强的面颊上流过，一滴一滴地滴到了她半新的花格布衣上。
刹那间，屋内一片寂静，寂静得简直掉根头发在地上，都能听到它的声响。
突然间，她如梦初醒，用手揩了下脸上的泪水，忙说：“丛校长，我打心眼里感谢你刚才的教诲、鼓励我的话。我记住领导的鼓励，不忘领导的关怀。”
“好了，好了。不谈什么关怀不关怀，今后的道路要靠你们自己走；你回去准备一下，明日起程，去监狱接陆仪回家吧。”
艳萍刚要扭身迈步，校长又叫住了她：“校领导经研究，给你一周假，你的课由王卓安排人暂代。”
陆仪刑满释放的消息，不胫而走，传遍了校园教职员工，一时间成了第一新闻，成了人们议论的第一话题。
有的人替艳老师高兴，又为她抱不平，这些年来吃了多少苦，受了多少磨难，这回可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，出出气。
有的人替她发愁，说她两个儿女今年就要考大学了，此时饭桌上又多了双筷子，全家四口人，每月就靠艳老师80多元钱的工资生活，可想而知，艳老师的负担和压力。
还有的说，世上第一个最宝贵的就是人，只要有了人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。
陆仪这个人千万不可小视，他犯了事好比是老虎打了个盹；现在是老虎归山了，其威力无穷。为什么艳老师苦等、孤等他11年，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年华，就是因她太了解陆仪这个人了。
一扫持续数日阴霾的旅顺口市，晴空万里，艳阳高照。
一九八o年八月三日上午八时，由大连开往旅顺的182次直快列车，正点到站。
艳萍身着一件半新的花格布衣，背着一个半新的，黄色军用背包，脚穿一双矮口黑色布鞋，挽着丈夫的手，缓步出站。
早在此等候他的姐姐陆爽、弟弟陆坦和已经长大成人的，龙凤胎女儿陆小微、儿子陆大勇。这两个孩子，在他离家时的11年前，个头最大的陆大勇，当时也不过一米二三，可现在已长成和爸爸一样的男子汉了!
还有一个以半官方半私方身份代表的王卓，及其原数学教研组、语文教研组的几位同事好友，他(她)们一起围迎上去，并逐一握手问候。
此时的陆仪，剔光了的秃头，刚长上了盖头皮的头发，身着妻子给买的浅灰色的衬衣、黑色的裤子、黑色的布鞋。
他人瘦了，脸黑了，脸上的胡子，可能还未来得及刮的缘故，看上去他比实际的年龄大了许多；不过他的身躯还是那样笔直，两只眼睛依然是那样炯炯有神，仍不减当年英俊潇洒的风度。
他，陆仪，站在那里凝视着亲人，看着好友，瞧着儿女，回视曾经海誓山盟的妻子……再左右细看同事学友，回忆以往在学术上探讨峥嵘的岁月……再低头瞅瞅自己现在的这个模样；心潮澎湃，思绪万千，痛苦羞惭之极……
当初的一念之错，毁了半生，毁了全家。此时此刻的他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，他呜咽地哭了起来。
哭的是那样地伤心悲痛。真是谁道男人泪不欺，亏妻欠女泣湿衣。小微、大勇一下扑到爸爸怀里，泣不成声，泪如雨下。
艳萍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所驱动，上前搂着两个孩子，一家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，浑然一团——团圆了。
此时还是反映敏捷，来的机灵的王卓，立即上前劝道：“一家人团圆了。本来是件高兴的事，可看你们一家人倒哭起来了。
这一哭叫人心酸，在大庭广众面前，招惹人看，影响不佳。”陆仪顿时醒悟过来，意识到在此种场合，放纵感情，全家人做出此种举动，实在有些鲁莽，有失尊严，是一蠢事。
随即说道：“萍，王老师说的对，我们快和孩子回家去吧。”
艳萍刹时回神，忙点头示意。
艳萍出身军队高干、知识分子家庭。
父亲艳忠前是老红军干部，离休前是海军北海舰队副政治委员兼海军旅顺基地政治委员，党委书记；母亲肖振群，离休前是大连工学院教授、党委书记。
艳萍从小生活在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里。可她从不以此为荣；她认为父母的功劳、辉煌、待遇是父母拼搏的结果，而不是自己享受的归宿。
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，只能说是自己的命好，为自己的人生起步，创造了一个好的条件；其余的人生路，要靠自己拼搏、自己走。
她从小要求自己严格，生活不挑剔，能吃苦，能忍耐，理解人，宽容人，谦让人。学习刻苦，奋进心强。
六一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，与陆仪一道被分配到旅顺实验中学任教。
一九六二年结婚，婚后生有一对龙凤胎。这对当时每月100元钱左右收入的四口之家来说，实在是一个紧巴日子。但由于她的精打细算，注意衣、食、住、行的节俭，生活过得还蛮好。
对此，她回绝了父母每月要资助她40元钱的生活补助。她认为别人都能生活下去，自己何偿不能呢?她不愿再增加父母的负担了，现在吃点苦，正是锻炼培养自己奋争精神的机会。她，就是在这种精神的驱使下，连年被评为学校、市里的“模范教师”、“教育战线上的标兵”、“五好教师”等荣誉称号。
就是在陆仪出事后，入狱的十一年间，“先进教师、模范教师”的一系列荣誉称号，始终伴随着她。
陆仪望着卧室里，墙上依然挂着妻子，和他出事前的荣誉证书，尤其是后十年来，她所得到的荣誉，都是她用一滴滴的心血填写的和忠于事业的像征。
对于一个带着两个未成年孩子的教师妈妈而言，谈何容易!她忠于自己的丈夫，在她处于极端困难境地时，依然地等着他，爱着他，思念着他，守候着他。
她，为了保全这个家，忍受了劳累、苦痛和羞愧，给了他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力量。陆仪的眼睛看呆了，傻傻地盯着挂着证书的墙，成了一个木头人似的，他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，沉闷处于高度思考之中，大脑失去了灵感，出现一片空白。
突然间，他疯狂了，用手抓住自己的头，伏案痛哭。艳萍被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坏了，忙摔掉手中的活，跑到房间一看，是丈夫在地啼哭。
“咋的呢?仪!哪不好受?走，快去看医生。”艳萍急忙上前扶起了丈夫，抚摸着他的头。
此时的陆仪，如同受了委曲的孩子，一头扎进妻子的怀里，哭声凄凉而悲痛，两手狠狠地拍打着脸，说：“我没人性，不是人。是我坑害了你，使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，忍受了邻里、亲朋的白眼和讥嘲。
你骂我吧，打我吧；狠狠地打，泄出你心中的怨气。我的心情会更好受些。”
此时的艳萍，气与恨随着哭干了的眼泪，早已流逝了……
“别说了，别说了，可别再说了!”说着说着，艳萍情不自禁地也哭了起来。
夜，黑沉沉地，又是那样的静。静得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响。
相离十一个春秋，今相会。比牛郎织女相会的时间还晚了十载。
然而，真爱能让石头开花，高尚能使上苍动容。不知什么时候起，天空隐没了星海。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，继而倾盆如注，地上溅起束束白花。
与此同时，那两条干涸多年的爱情河床的潜流也随之喷涌澎湃了。瞬息涨满了，外溢了。
俩人再也抑制不住涌动了十一年的心底情火，那种强烈的渴望，冲动的本能同火山爆发，如大海咆哮般无可阻挡的冲击波和热浪，把她(他)们撞击到一起。他们紧紧地抱做了一团，亲吻着，爱抚着，沉浸在沐浴爱河的甜蜜之中。
陆仪瞬时爆发了渴望日久的激情，在自己尽情享受爱的舒畅与欢愉的同时，也使妻子全身得到了极大地满足。
她又被十一年前那股电流击中，在这阵阵爆发的、心荡神怡的憧憬中，她**涟涟，悠悠然于空中，神魂飘渺，轻如烟缕，久违的酥酸传遍了全身，嘤声阵阵，四肢酥软，犹有一种充实澎湃的感觉，她觉得丈夫太可爱了，狠狠地抓住他，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……
此时此刻好象这个世界，只有他们俩人在对话。不知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诉说，一直说到了深夜二点钟，照此下去，可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。
“萍，来日方长，咱们睡吧。以后再慢慢地唠，行吗?”陆仪的话音流露出丝丝的倦意。
“行。”艳萍在兴奋、满足、留恋中把手搭在了丈夫身上，很快进入了梦乡。
她睡的是那样地快，那样地香，又是那样地甜。她只有在自己丈夫的身边，睡得才能如此踏实。此时的陆仪竟回神了，没有了一点睡意感。他脑子在想着事，慢慢地把妻子的手从胸前拿开。轻柔地亲吻了她一下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，生怕不慎把她弄醒。
他凝视着妻子憨厚朴实地面孔，她容貌显得有些憔悴；是自己把她给累老了的。
全家所有负担都落在她一人身上，按人之情，她现在到了该向丈夫发泄委屈的时候了。然而，令他始终不解的是，从他犯事的那天起，到今为止，妻子没有责骂一声，抓扯一下，没有叫他交待问题的一句话语，难道她真的没有话要说。
不，绝不是这样。自己出了事给她精神造成了很大的痛苦，心灵上留下了创伤，她满腹委曲和怨恨，是在有意的不谈，有意的回避。她为什么这样，陆仪捉摸不定。反正此事艳萍越是不露声色，陆仪心中就越是不安，越是受到良心的折磨。这种处境滋味还不如直接受到责骂，痛打两下好受些。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。艳萍何曾不想恨恨地教训他一顿，出出窝在心里的怨恨气。当她最初处在四面八方舆论压力，冷讽热嘲时，曾有过把他撕碎，与他离婚，一去了之的念头。然而，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反复考虑，她认为陆仪总的说来，品质不坏。他不是那种花花公子，拈花惹草的人。
他的出轨，是一时的糊涂、一时的冲动；不能因他一念之错，做出狠心地决断，将他置于死地。这个家，使他能有个家的依托，给他今后的生活留有希望；她则忍受了来自精神上的难以忍受之苦。既然如此，他出狱后，又何必吵吵闹闹，搞的不得安宁呢?自己对他一如既往，心是忠诚的、宽容的，让他今后看着办吧。陆仪沉重的心情被唤醒，默默地发誓和妻子今生今世相濡以沫，再也不做一点点对不住她的事情，星月不分，呵护着她。十多年来，给这个家造成了巨大的苦难，给妻子带来沉重的负担，现在到了该向她和这个家进行补偿的时候了。他陷入了悔忆、沉思之中……夜似溪水潺潺，在分分秒秒地逝去；已是十分困倦的陆仪，精疲力尽，眼含着泪水，依偎在妻子的怀里，进入了梦乡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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